架空(部分沿周制)
“彼窃钩者诛,窃国者为诸侯;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。”——《庄子·胠箧》
- 壹 -
(相关资料图)
初见公子墨,是长姐及笄那年。
初春,诸国国君公子入王都觐见天子,求娶王姬。
父王于殿上与国君公子相谈,长姐拉着我躲在殿后偷听。国君公子们高谈阔论,从策论国史到诗词歌赋,多是夸夸其谈的陈词滥调。于是,长姐的脸色也跟着那些人慷慨激昂、抑扬顿挫的声调而变了几次,最终也未能收归平静。
“妹妹,我先回去歇息了。”她深吸了口气,“你自去玩儿吧,切记今日所为不要告诉他人。”
我点点头,目送她攥着帕子离开。
与长姐不同,成亲的不是我,我自然对这些国君公子们并不挑剔。于是便留了下来,继续听他们所言为何。
我朝立国不足十年,沿袭旧制分封天下。长姐出嫁,乃我朝这些年的头等大事。遂有诸侯为讨父王欢心,舌灿莲花极尽溢美之词,不仅夸他们未曾谋面的大王姬,顺带还夸我那父王是转世下凡的天神。昔年前朝曾倒戈而来的贵族,于父王跟前欲扬先抑,先一腔愤恨痛骂前朝,后颂父王明君万世,听得我都忍不住笑出声来。至此,我对殿上面不改色的父王的敬佩又多一重——美溢安然受之,也非常人所能。
正笑得开怀,身旁却有人驻足,轻声开口,“冒昧打扰,姑娘可知章台殿于何处?”
我闻声侧首,只见少年郎逆光而立,瞧不清五官样貌,但觉身形似春月新柳,濯濯清朗。我敛了笑,正欲开口时却想起嬷嬷常言要以礼待人,遂先以宫礼相应,再答:“公子可也是今日面见天子、求娶王姬之人?若是的话,那还不如直接打道回府。迟了这些时辰,便是再有心,也见不上天子了。”
少年郎却是一哂,还行一礼。
“姑娘,在下乃随公子出行,非是求娶王姬之人。公子入殿前命我去取心爱之物呈给王后,只是不想偌大宫殿,倒是迷了路。”
“哦……”我点点头,抬手指了指眼前的大殿,“那你可知此殿为何殿?我又为何于此?”
“但请姑娘赐教。”
“此殿便是章台殿。”
少年郎的眼神从我身上缓缓移到大殿之上,又再度缓缓移回我身上,“多谢姑娘,那……在下就不打扰姑娘……了……”
我又笑出了声。
少年郎行了礼,慢条斯理地转身离去。他衣袍色淡,行走间,恍然如风竹。
许多年后,公子墨才告诉我,他初初见我时,便知我并非寻常女侍,而是天子膝下最受宠的那位王姬,是天下合掌宠于其内的娇娇女儿。
公子墨一向聪慧,这倒也在我意料之中。只是他随后又开了口:“那时我亦知,此生便系于王姬身上。”
我故作淡定饮茶,心底却因欢生花,自然,也没能注意到公子墨当时眼神里的那一抹薄凉。
公子墨,许国人,那年随他兄长一同前来王都。只是与他那意在求娶大王姬的兄长不同,公子墨同燕国公子有约,本意是顺道北上,结果燕国公子临时爽约,公子墨这才在王都多做停留。
若不是爽约的燕公子,我也没有机会与公子墨相见。所以后来一段日子里,我都对燕公子格外感谢。谢他阳春三月里伤了风寒,不能赴约与公子墨一同看塞外春冰。
公子墨是个极风雅的人,毕竟,不是谁都能有那般心思,专门去燕国边塞看坚冰融水的。
第二次见公子墨依旧是在章台殿。
那日,父王身边的寺人来传,说许国的两位公子送来一幅前朝大家秦碧玉真迹,要我和长姐一同前去品赏。长姐因着对婚事的不满,称身体不适要歇息。寺人怕完不成差事会挨骂,我是在见不得寺人那副样子,便点头动身前去。
章台殿上,两位许国公子气质相差甚远。年长的大公子豪气外露,四顾间眼中皆是睥睨傲然,即便此刻于天下之章台也能见识其野心。而二公子则如温玉翠竹,亭亭而立,雅月朗朗,我刚一登殿,目光便极快地停在我身上,然后温温一笑,再掠去。
上章台,与二位公子见过礼,便见父王放下手中卷,冲我招手,“来,到父王身边来。秦大家之作可难见真迹,若非许国二公子墨,今日你也没有这等眼福。”
阶下,二公子微微一笑,没有出声。我不由得多瞧他几眼后,才反应过来他便是那日迷路之人。
公子墨……我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三个字,而公子墨站在阶下,同秦大家真迹上的清隽字迹渐渐契合于一处。
他人如其名。
那一日,我似是不动声色,但却由此渐生在意。
- 贰 -
公子墨于王都停留了数十日。
他兄长因许国之事不得不匆匆回国,只能留他于此继续处理婚约之事。探得了此消息,我便从库里寻了副墨梅图,着人送去许国驿馆。
冢宰府上与我同岁的独女顾梦那日正巧入宫寻我吃茶谈心,见此图后边嗔边拿我打趣,“臣女不知求王姬几次想要这图,不料王姬倒大方,送了只见过一面之人。就是不知,究竟是大王姬先出嫁,还是我们小王姬先定下?”
“不过是见公子墨是个风雅之人而已,怎么就扯上姻缘了。”我捏着手绢,故作气恼地丢过去,“也并非一面之缘,那日我与长姐去偷听,向我寻路之人便就是公子墨。”
顾梦呷了口茶,慢条斯理地咽下后才慢吞吞开口,“原是一见上心,再见倾心,那第三次……”她顿了顿,“我们的小王姬怕不就是要定亲了?”
“……你若再是胡说,我就斟茶送客了。”我作势去拎茶壶,顾梦抬手借扇骨来挡,动作敏捷得让人一愣。便是这怔愣间,不知是谁先笑出声来,随后二人笑作一团。
“那公子墨……当真如此合你心意?”笑罢闹罢,顾梦端了茶盏饮茶,“若真是如此,改日我也得去瞧瞧。”
“只是觉得合了眼缘,眼下正是为长姐选婚事之际,我还是不添乱了。”
“哎,说起大王姬的婚事……我听父亲说,大王姬可是一个都没看上?那么多诸侯与公子……怎么,可是有什么别的原因?”顾梦问。
我摇摇头,“详尽的我也不知,不过那日我与她一道去章台偷听,那些个诸侯国君公子,确实不那么尽如人意,夸夸其谈者居多。”
“那许国大公子呢?既能教出二公子墨那般人物,大公子也不该差得太多才是……”
“我看他是个怀才之人,不过怀才嘛……难免就有些傲气……长姐虽是女子,但从小到大样样不输男儿。连我都受不住,更不要说长姐了。”
顾梦若有所思地点头,随后似是犹豫了一会儿,才低声迟迟开口,“那日,我路过父亲书房,听他与幕僚商议,若大王姬再无心仪之人,来日他便要上书天子,请大王姬嫁去梁国了……”
“可是嫁给梁王?”
“非也,是梁国公子。”顾梦压低了声音,“梁国公子言虽与大王姬年岁相当,此次梁国却没有一人来王都。听父亲那意思,怕是要生变啊……”她叹了口气,“今日我来本是不想同你说这些,只是大王姬如今境地,并不好过……”
“嗯,我知道了。我会转告长姐,先代她谢你。”
“那谢礼呢?”顾梦笑着冲我摊开手。
“墨梅图已经送出去了,我只有这个谢你。”我抬手,“啪”地一声拍在她掌心,“以掌相送,改日再来时我亲手做点心请你吃。”
“嘁,小气鬼。”她扮了个鬼脸,“时候不早,我得回去了。改日一定,替你好生看看那二公子,公子墨。”
“快走吧你。”
顾梦走后,我捧着茶盏对窗发呆,满心却是长姐的婚事。梁国地远,几年前父王一统天下时,虽得梁王不战而俯首,却一直放心不下。梁国兵马强盛,位于中原与戎狄的交界之处,掌西北咽喉。
人尽皆知,梁王当年不战,并非是不能战,而是不愿。彼时父王揭竿而起,自东境挥兵直指王都。而西戎与北狄见中原乱世,便欲趁火打劫。梁王一心应对戎狄联盟,自然无暇顾及中原内乱。恰逢前朝天子念西北难安,便未向梁国借兵,于是在父王打下王都之后,梁王便直接俯首称臣。父王之后拨军三万,前往梁国相援。戎狄联盟见此,遂也立刻鸣金收兵,退回其家。
按说既如此,父王应该放心才是。但大争之世,连父王自己都能推翻前朝天子,更何况那因特殊原因而不战的梁国。
我能明白冢宰欲以长姐为嫁,拉拢梁国之心,但我不愿以此来揣度父王。在我心中,父王首先是我与长姐的父亲,其次才是天下的天子。我不愿父王用血脉亲情,来链接整个国家的安邦之策。
嫁给长姐所喜欢的诸侯,也比为天下远嫁梁国要好。
- 叁 -
王姬享天下养,没有理由不为江山稳固而嫁。
长姐在听过我义愤填膺的抱怨之后,只淡淡一哂,说了上面那句话。
“可既然如此,长姐为何那日又不甚开心?”我不解。
长姐轻轻抚了抚我的头顶,“是否愿意嫁,和要嫁什么样的人,这二者是有区别的。我心甘情愿为父王江山,可这并非意味着谁都可以来求娶。身为王姬,若不能嫁心爱之人,那便要嫁这天下最强最好的男儿。”
不知怎么,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公子墨。即便是各诸侯家的公子公主,也不能自由抉择一生相依的伴侣。不知来日,那章台殿上如月公子,将来能得怎样的女子为伴呢?
“那长姐可有中意的人选?”我问。
长姐抬头,目光投过纸窗,似是游向远方,半晌才迟迟回我两字。
“未曾。”
最终,父王还是同意了冢宰所说的话,命长姐远嫁梁国,嫁给公子言。
长姐的婚事既定,聚于王都的诸公子便也都要打道回府。惊蛰那日,公子墨托人送来帖子,说是想在临行前,邀我一同出游。长姐替我接了帖子,说了句“小王姬年幼,还是请公子墨入宫来见”,让人宣他于宫中花园里相见。
公子墨欣然同意。
迟春,天朗气清,桃花三两枝,长姐随我一同去了花园。公子墨一身浅青衣衫,于一片花团锦簇里,似净竹而立。长姐见状,笑着推了推我,低声耳语,“公子墨早有盛名在外,如今一见,名副其实。”
我正要说些什么时,公子墨发现了我们。
尚且遥遥他便行礼,不卑不亢,恍然里让我觉得,他似乎才是天下华光,是传闻中盛世前朝的流风遗躅。长姐还礼,“久闻公子墨盛名,名不虚传。”
公子墨笑了笑,“大王姬过誉。天下尽知,大王姬惊才绝艳,绝非我等能相比。”
长姐微微挑眉,“公子墨不必如此。今日我来,不过送幼妹与你相见。既是在宫里,一切便都依着规矩来,你好自为之。”
公子墨俯身,“在下明白。”
长姐转身,轻轻推了推我,“去吧,记得按时回来用饭。”
“多谢长姐。”
圣人礼载“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”,长姐之意我何尝不知。只是我并不知我对公子墨所持为何,只觉他许是郎艳独绝,性子温和,可又与我何干。前脚长姐婚事方定,我哪里会有心思琢磨今后姻缘归谁。
目送走了长姐,公子墨似是看出我在走神,便轻声开口,“王姬,可是在担心?”
“嗯?啊,没有。”我堪堪拉回心神,冲他笑笑,“不知公子墨邀我,是有何事吗?”
公子墨微微一笑,“前些日子收到了王姬送来的墨梅图,我很是喜欢。想着若如此轻易就收了王姬之礼似是并不妥当,总要当面言谢。”
“公子墨客气了。之前,你送予父王的秦大家之作已被父王赏赐于我,我不好意思收你那么贵重之礼,只能挑一幅墨梅图聊表谢意。”我不好意思地捏了捏帕角,“公子墨不嫌弃薄礼便好。”
“怎么会,王姬眼光独到,墨梅图中少见那般着墨之景。喜欢还来不及,又怎会嫌弃。”他说,“王姬请坐。”
眼前案几上,摆了精致的果子点心和一壶酒,头上斜横几支粉桃,我笑了笑,“公子墨今日是要请我赏桃?”
公子墨似是有些遗憾地轻叹一声,“原是想请王姬至我许国驿馆赏桃的。今岁春迟,难得在我离开之前能见满院新桃,但不想王姬并不能同赏,便只好尽我所能,把物什准备齐全。”
“原是如此。”我伸手去拿一只模样精巧如花的点心,刚一放入口中,便觉浓郁花香而来,待到清甜渐去,一股茶香复返,“……这是什么?很好吃。”我侧头问公子墨,却见他一直注视着我。
“是许国制法的花茶饼,”他微微一笑,“王姬可还喜欢?”
我点点头,“喜欢,谢谢你。”
他的笑容未收,犹豫片刻之后又问,“我看王姬今日眉目间似有愁云,不复前些日子遇见时的轻快。不知王姬……是否有心事?”
我看了他一眼,不愿将心思说与外人,只故作平淡地笑了笑,“没什么,许是昨夜没有睡好。”
公子墨伸手,端起茶壶替我添酒,“大抵是因着大王姬出嫁一事,才让王姬睡不好吧。”
我没说话,也没有动那盏酒,只垂眼默默看着盘中点心。公子墨轻声叹了口气,“我虽与公子言不熟,但也因事与他有过浅交。他为人沉稳磊落,行事作风上也很是可靠。大王姬此番虽是远嫁,但公子言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的。”他顿了顿,“更何况,来日方长,今后王姬若是思念,也可借些由头前去探望。”
“……我……我只是觉得,”我深吸了口气,在他这般切切之下到底是将心事和盘托出,“长姐明明有心仪之人,却被身份所固,不得不成天下的棋子,将来要就此度过一生……我……”
我说不下去了。
公子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许久后,他才缓缓开口,“先姻缘后情爱,天下如此,惟愿大王姬与公子言一生鹣鲽情深。”
- 肆 -
长姐婚期在秋时。她出嫁那日,王都十里红妆,大婚翟衣在车马之前铺成艳色长毯。举国都在庆祝,可唯有我与父王母后笑得违心。长姐启程前,于章台殿下遥遥拜别,然后笑着对我说,“姐姐大婚,妹妹这样哭可不像话。”
她的手轻轻抚过我的头顶,无意间触碰到我额头的指尖冷得像冰。我不知该说些什么,支支吾吾地要她幸福。长姐反而将她从不离身的玉牌赠与我,要我替她于父王母后身前尽孝,要我从此今后比她幸福快乐。
“幼妹,姐姐达不成的姻缘,但望你如愿。”
从此,天子膝下的大王姬,摇身一变,成了梁国公子言的夫人。
送嫁后,我低头抹着眼泪回宫,满心悲戚都是长姐今后的孤苦无依。虽说我也清楚梁国国君公子皆为可靠之人,但思绪念头停不住。没来由地,我突然想起春时花园里,公子墨安慰的话。
他宽慰我不要担心,又怕我今后面对自己的姻缘时更加悲伤,一时间的模样倒像极了我那些操心太过的兄长们。最后临走前,他躬身行礼,然后说了句,“王姬若还是难解心事,不如去信给我。虽不能解燃眉之急,但聊表慰藉,总是有用。”
只是自他离去,我一封也没有写过。
眼下长姐出嫁离宫,除了顾梦,我没有旁人可诉,又不好总召她入宫说这些,于是回宫之后,便着人研墨备帛,简单地写了第一封送去许国的信。母后得知此事特来找我,说我身为天子王姬,怎能轻易与诸侯公子通信往来。只是表面上她虽斥责了我一顿,但私下里,她将自己的通信使交给我,令我以后若是寄信,就从她那里走,免得叫让人知晓。
收到回信时已是深秋。帛上,公子墨向我道歉,说是不久前许国国君病重,很是乱了一阵子,他便未曾来得及给我回信。不过眼下情况好转,他有空回复,也谢我愿意通信与他。信中依旧多是安慰之语,看得我都觉得惭愧。人家一国烦心事,我却又火上浇油。但他又像是预料到我的反应,信末处叫我不要担心这些事,他平日虽不枯燥,但偶尔也感无聊,我的信倒是让他觉得欣喜。
随信来的还有一片许国的秋叶。
他写,“与信同来为许国秋色,灿灿若金,彤彤如霞。送与王姬聊表心愿,以消愁容。”
我将那片金红的叶子包进薄绸帕子里,然后找了本书夹好,坐回桌前时脸有些热。提笔写回信时,脑子里久久不散的一句是问自己:不知他借红叶想要与我表何心愿?
他敢寄送这样的物什,我却不敢,也生怕是自己自作多情才感羞涩。于是回信里绝口不提情意,只说王都秋色不如往年,谢他秋叶以解惋惜。送上的,是一截细脆的枯枝,我特地让通信使小心一些,生怕枯枝在路上就碎裂。
不过还好,下一封来信里公子墨说,枯枝保存尚好,只小小地断了一截,然后断掉的那截竟然直接碎成粉末,落进他写字的墨中。他问,深秋王都的树是否都这样易折,王都的秋是否都这般易逝。他又提起近况,说许国现今大公子监国,给他加了差事做,所以比之前忙了许多。最后,他送了一片松柏针叶,写,“冬时料峭,万物皆枯,唯松柏常青”。
再回信时我想起曾送他的那幅墨梅图,于是在丝帛之上简单横了几笔,又点了一些墨点,“红梅尚早,墨梅相赠”。对此,公子墨却寄来了白梅干花,夹在丝帛里,还有一只小小的香包,里面是以白梅为主的香料,香气幽微,却令人心旷神怡。
“含苞迟迟,幽香袅袅。添顾岁岁,世事不扰。”
我将香包置于袖囊,于是从此,在香包中梅香尚未散尽前,举手投足间皆香气幽幽。
之后,我与公子墨一直这样通信。随着时间日久,信中内容也渐渐从客套变成日常琐碎,还有一些不与外人相诉的心事思绪,也都借信件为载体,传递给远隔千里之外的他。
直到那年我及笄议亲,直到那年母后说,公子墨并非良缘,要我不再写信给他。
- 伍 -
我及笄那年,远在梁国的长姐诞下了公子言的长子。长姐托人送了孩子的画像,我凑在母后身边,看着画卷之中三人和睦美满,终于放下心来。
谁知还没等我因欣喜而露出的笑容消失,母后便又从另一边拿起一摞画像,“瞧瞧,这是些适龄公子们的画像,你拿去看看可有喜欢的?”
我没说话,默默接过最上面的一幅,心思却没在画中人上,而是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公子墨的信。他知我今岁及笄,亦知我要议亲,恐我如当年长姐一般,便特来信安慰。但我见他此信却并不开心,甚至还添了些恼意。若问寻常男女怎生情意,或是一见钟情,或是日久生情。虽说我与公子墨自上次分别之后便一直未曾再见,但往来尺素之中,远比相见时同旁人说得还多。一来二去,纵是无意,也会多上几分心思,更何况从与公子墨初见起,我便因他郎艳独绝就多了些许留意。
我期许世事皆能如我所愿,将来所嫁也能是我所倾慕之人。可若他无此意,我也不强求。但到底还是要问的,于是我故作心不在焉地开口问母后,其中可有我相识之人?
母后略略翻了翻画像,挑出两幅来。一张是燕国大公子的,就是那位与公子墨交好、阳春三月风寒病重的燕公子,而另一张则是远在天子之外的戎王帐下王子画像。
“旁的没有了?”我不由得追问。
母后深深地看我一眼,“二公子非嫡非长,又出身不明,即便他有心有意,也绝不可能为王姬夫婿,承天子女嫁。”
我霎时收了声。
母后冷笑一声,不再继续方才的话,只说,“我与你父王都觉得燕国公子不错,燕国离王都甚近,来回不过几日路程,我们也能照应你。燕公子为人正直,一表人才,与你年岁也合适。若你能嫁过去,我和你父王也能放心。”
我盯着画像上燕公子的模样,半晌才迟迟道,“既都是嫁,那谁都一样。犬戎常年作乱,倒不如我去犬戎,做他王帐下的王子妃,替父王拉拢边疆。”
母后蹙眉,渐生怒意,“这是你的婚事,怎能如此当儿戏说笑!”
“我没有说笑。”我说,“我与长姐一样,为天下嫁,如何是在说笑。”
“你!”提及长姐,母后气急,“这又如何能一样!若非当年公子言隐姓埋名于王都行事,你长姐的婚事怕是早就成了!可那公子墨又是什么?许伯从外面带他回许宫时,公子墨已经五岁!不知生母,甚至许宫都多行荒唐,昔年你父王征战时许伯长兄还曾行刺于他!便纵是公子墨一身非凡,名誉天下,我也不许你有这个妄想。”
“那母后为何又放任我与他私下通信?如今母后说这些,不是在违背自己吗?”我不服气。
母后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,冷笑了一声,“往来通信,尽朋友情谊,这我为何要拦?”
我说不下去了,总不能将生了一片情意的原因归结他人,甚至归结于母后的宽纵,但我也不愿就此答应。诚然,幼时我确曾于父王杀伐天下时,被他安置在燕宫一些时日,也由此与燕公子有过几面之缘。只是这缘分薄如蝉翼,风轻一吹便能散。公子墨,便是这股轻风。
回宫之后,女侍将画像皆摆于案上,我却提笔,给公子墨复长长帛书。我写了王都如今的风景、顾梦送来的薄酒,写偶听乐师奏曲疏阔之感、见伶人戏剧如人生之念。我还写自己将要及笄,父王母后盼我得嫁如意郎君,我自然也想今后一生美满和乐。最后收笔时,我犹豫了片刻,还是告诉他,要他今后不要再写信来了,我也不会再寄信给他。
后来,得知此事的顾梦来劝,觉得因此失了一段哪怕只是挚友的关系十分可惜。可我心里清楚,越是同他通信,我便越是难以割舍。他若有意,就会自来争取,而并非只在信中顾左右而言他,只说谁人脾气秉性合我,能安稳相度一生。
“若他只是以退为进呢?你也不打算让出机会来吗?”顾梦轻叹了口气,“公子墨行过冠礼却未曾议亲,你又怎知其中缘由具体为何?或是待谁及笄,或是等谁议亲。”
“或许如此,但那总不会是我。”我将一卷卷帛书收于妆奁的角落,虽算不上什么,但总归于将来或是一段慰藉,“多谢你今日来看我,时候不早,我该去向母后定省,就不多留你了。”
- 陆 -
我没有料到的是,最后那封信送出后的第二个月,公子墨就到了王都。
原是顾梦递了帖子来寻我,说是王都气象日新,赶着她出阁在即,便想邀我一同出门踏春。得了母后准许,一大早我便带着她爱吃的宫中点心,乘车前去冢宰府。不料却被顾大人告知顾梦已先行出门,要我直接去约定之地。
地方是冢宰于郊外的院子,此时春桃正盛,密密满树,远观似朝霞嫣然。我拎着食盒独自入院,一时沉醉于这灿灿之景,渐渐驻足不前。正仰头看得忘我,一旁有人突然出声:“桃红复含宿雨,柳绿更带朝烟。春意盎然,不知王姬是否喜欢春日桃花?”
吓得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,看着来人,满心不可置信,“你……你怎会在此处?”
竟是公子墨。
他微微一笑,目有歉意,“抱歉,是我吓到王姬了。”他顿了顿,“经年不见,王姬瑰姿艳逸,风采依旧。”
确是经年不见,昔日的少年郎如今也尽然褪去本就单薄的稚意。我垂首,低头看着鞋尖,“许久不见,公子墨别来无恙?”
“一切都好,只是……”他说,“眼下不好。”
我深吸了口气,攥着食盒的手收紧了些,询问缘由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圈却又落回肚子里,最后只点点头,说了句“那便愿公子墨一切顺遂,事事顺意”。
“承王姬吉言,但望如此。”他笑了笑,“走吧,若是久了,怕顾姑娘要等急了。”
我再度停了脚步,侧头看他,“可是顾姑娘邀你同来的?”
公子墨摇了摇头,“若硬要说的话,确与顾姑娘有关,但我赴的并非是顾姑娘之约。”
院落内桃花更密,树下,顾梦见我已至便连忙张罗,我将食盒交予一旁女侍,然后凑到顾梦身旁,低声问她,“公子墨怎么在王都?今日还在你的院子?”
顾梦眨眨眼,摆出一脸的不知情,眼角藏不住的笑却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谎言,“那我就不知道了,今日除了你我,我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也来了。或许是他见春景美好,便邀了自己的友人前来做客吧。”
“亏你想得出来。”我咬牙,“若是让我母后知道,你可小心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“怕什么,”顾梦咧嘴一笑,伸手招呼一旁的公子墨,“公子墨,既是来了就不要拘束。”
我原以为的女儿家闺阁的春日密话,于此,变成了多少有些暧昧的聚会。身边,顾梦与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对坐饮酒;面前,公子墨眼神含笑,让人看了不由得有些无措。
“公子墨如今……如今为何会到王都来?”耐不住心底里的好奇,怕他此次来王都是因我那封信,却又怕是我自作多情,我终于问出来。尽管面上努力维持着平静,但心中却恍如揣了只兔子,跳个不停。
公子墨闻声一笑,却反问我,“王姬以为,我为何会紧赶慢赶,从许都来王都?”
“……我怎会知晓……”我垂眼道。
公子墨悠悠开口,“两月前,不知何人从王都来信一封,道她将要及笄婚嫁。若继续与我通信往来,对我二人都不好。”
“这便是你来王都的缘由?”心中的兔子跳得更快更急,我下意识清了清嗓子,抿一口薄酒,试图压下这种奇妙的感受。
“并非。”
我的心猛地停了一瞬,然后直直坠落。
“我此来王都并非是因她说不愿与我通信,而是想要问问她,是否甘心与我从此断了往来,是否知我为何如此这般,与她往来这么久。”
公子墨故意的。我抬眼看他,目光撞入他眼神中,却得一片温软。
“那么,不知王姬可愿替我问问她,是否晓得红叶牵思,松柏长久,她……是否知我心意为何?”
不知何时,顾梦早已与人离去。
漫天芳菲,偶有片片悄然而落,入我酒盏,着我口舌。无措里,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借宽大袖袍欲遮面上滚烫。
这酒却是越饮越渴了。
我故作镇定,许久后,才能勉强开口问他一句,“你此番……确是为了我才来王都的吗……?”
“是。”
“若……若我对你无意,你当如何?”
公子墨轻笑,“若如此这般王姬都对我无意,那我也只好打道回府,于我许国,做一失魂落魄人。”
我再度垂眼,盯着桌台之上精致的点心,轻声道,“天子王姬便纵是再放纵,也绝不会与男子通信往来日久。”
我不敢看他是何表情,也不敢与他眼神相触,脸和耳朵烫得有些胀,只能低头含糊相答。半晌,才听公子墨开口,“今日得听王姬此言,我甚欢喜。”
- 柒 -
那日回宫后,因他这句话,入夜做梦时都是他于我面前,轻声反复地说“我甚欢喜”。一连三日,我总是睡不好,总是想起在院子里他的的话、他的神态来,甚至午夜梦回醒来后,也要偷偷笑上一笑。
平日里,顾梦总说我过于端重,不似同龄人一般。眼下,虽说公子墨的话令我心底盛开花海一片,可一旦处于人前,我便将他藏于思绪深处,矜持地从不提及。
只是自回宫三日后,我午睡方醒,还未待起身,就听一旁进来收拾的女侍二人低声交谈。她们说得多是些琐碎八卦,若是平常时候,我也无暇去听。但不经意间听她们谈及“公子墨”三字,难免竖起耳朵,要听个真切。
她们说,许国二公子墨今日入宫,将于章台殿上面见天子。
我下意识支起身子,生平头一次亮起嗓门,大声喊她们进屋说话。问时,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极快,“可知公子墨入宫所为何事?”
女侍之一茫然摇头,另一个却蹙了眉,含糊地回,“婢子也不知,只是听轮值守宫门的大哥说,公子墨似是带了不少东西到的驿馆,许是有要进献天子的珍宝吧……”
我摇摇头,刚要说话,却见另有女侍进来禀报,“王姬,方才章台殿寺人前来传话,说天子着您即刻前去章台殿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我一边应,一边示意女侍替我梳妆更衣,然后盯着桌角一只鎏金发钗发愣,思绪乱飞。
章台殿上,我再次与公子墨相见。
隔了不过区区三日,再见时我却总觉得恍若隔世。或许昔年,爱慕着采葛姑娘的人,也是如此才道出“一日不见兮,如三月兮”的吧。
行过礼,我乖顺立于一侧,偷偷瞧去,只见父王脸色并没有那么好看,但却克制着自己,试图努力对年轻人和蔼。而一旁的母后毫不遮掩地阴沉着脸,面色不善。父王沉沉叹了口气,看了我一眼,随后指着殿下跪着的公子墨,说,“你自己说,你来王都做什么?”
公子墨俯身行礼,从善如流,“闻王姬及笄,亲事待议,特来王都,求娶王姬入许宫。”
心中一惊,我猛然看向他。虽在来的路上曾设想过许多可能,但到底从未想过他会向父王母后求娶我。与父王母后难看的脸色不同,公子墨含笑,温如春和。
“为谁?”我深吸了口气,没等父王母后说话,故作平静地问。
“自然是为二公子,为我。”他侧过身来,笑了笑,“在下冒犯,不知王姬可否愿意?”
这下却是母后先开口,“自古男女婚嫁皆依父母媒妁,哪有这般轻率决定。我且问你,许伯与你母亲可是何意?”
公子墨沉吟片刻,“若大王不同意,我此刻也不会出现在王都章台。只是母妃仙逝已久,但若得娶王姬为妻,她也定然欢喜。”
母后冷哼一声,“这么说,便是你许国要来迎娶王姬了?”
“迎娶王姬乃大事,自然要以国相应,才配得上天子王姬之嫁。”公子墨的对答如流,似乎更让母后生气。
一旁的父王轻轻抚了抚她的手,“公子墨,儿女婚嫁如你所说,确是大事,也并非能即刻定夺。不如这样,既你已至王都,便在驿馆好生歇息些时日,待予一人商定后,再召你入宫来,如何?”
公子墨应了。父王见状颔首,又随意问了几句许伯近况,才挥挥手,示意公子墨退下。
待公子墨离开,父王蹙眉似是自言自语地问,“怎么回事,这好端端的,公子墨怎么就来了王都求娶你?”
母后“哼”了一声,“倒也并非全然意料之外。这些年你这好女儿,怕不是早就一颗心,跟着公子墨跑了。”
出了章台殿,我急匆匆准备往宫门处追。不料,还没等我走出几步,就被一人牵了衣袖,兜转着到了无人之处。
正是公子墨。
我欲行礼,却又被他稳稳托住手肘。
“王姬礼数周全,可我却不喜。”他见我不再动了,才缓缓松手,“三日不见,王姬面容倒是憔悴了些许,不知王姬可还安好?”
我心中腹诽,道他若非三日前的那些话,我又怎会心神不宁,茶饭难思。更不要提八字那一撇都没写完,今日他就入宫来向父王母后提亲。
“一切都好,劳公子墨挂心。”犹豫了片刻,我还是将心底话说了出来,“只是没有料到公子墨今日会来宫中……提亲,有些意外而已。”
公子墨微微一笑,“看来,我总是会吓到王姬,抱歉。”他顿了顿,“三日前王姬问我为何远赴王都……方才我于章台殿上那些话,才是我此行最大的目的。”
“可你我之事也不过才……”
“我与王姬不同。”公子墨伸手,轻轻替我理好衣袖,“我心思急,想着王姬及笄便将许人,若此时不争,来日抱憾才最为心痛。我这样说,王姬可能明白?”他低头看着我,眼神一片柔软,“还是说,王姬心里,其实并不愿嫁我为妻?”
他嘴上说着心思急,却是一副气定神闲、不急不慢的样子。我心知他故意,却又一时语塞,不知作何回复为好。半晌,才迟迟开口,“……父母之命,我愿意与否又哪里重要。”
公子墨略略上前,靠近了些,“很重要,”他说,“若王姬不愿嫁我,不喜欢我,我便不会勉强王姬。但若王姬心中有我……我自会为王姬赴汤蹈火。”
我抬眸看他。
“那么,王姬可愿?”
我深吸了口气,将手中攥了许久的东西递到他面前,开口时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,“有一件东西,我想交予你……待你到达驿馆之后再看吧。”
- 捌 -
民间有歌,唱隰桑:
“隰桑有阿,其叶有难。既见君子,其乐如何。”
“隰桑有阿,其叶有沃。既见君子,云何不乐。”
“隰桑有阿,其叶有幽。既见君子,德音孔胶。”
“心乎爱矣,遐不谓矣。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。”
我曾于宫外听过女子轻声吟唱,其间爱慕思恋之意甚重。那曲调悠长,我将她口中词句暗暗记下,然后复于卷帛之上。本意是留作纪念,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会被我拓至帕间,赠与我心仪的男子。
字里行间之意,若是公子墨,定然能懂。
一连几日,父王都未曾再宣公子墨入宫,倒是母后往我这里走了一趟。她来时步履匆匆,却于我宫门外站了些时候,才迟迟进来。女侍后来告诉我时,我跑到宫门口看了半天,却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。
那一日,母后于我宫中长坐,却少言寡语。眼瞧着窗影斜升,时候不早,我终于忍不住开口,问她今日究竟何事不好开口。母后叹了口气,最终才问我一句,到底为何对那公子墨十分上心。
“大抵是,从未见过如他这般的人吧。”
说到底,若是非要寻个详细,我确实说不清缘由。但这般在意,或许本就没有缘由。薄春稀日,百花含苞,可与他一见,便繁花似锦。那些时光里,并非没有欢愉之时,却因他千里来信而更加欣喜。
母后闭了闭眼,“今日我来,是带了你父王的旨意。许伯亲笔求亲书一封,昨日已至你父王案上。你父王方才已经下旨,许你入许宫为二公子妻。”她缓缓睁眼,一向凌厉的眼中却失神采,“若你确实心仪于他,便再好不过了……”
“母后……”我忍不住出声,伸手触了触她的衣袖,“女儿心仪于他,请母后不要担心。”
“我原本想着,若是你能嫁去燕国,我也能时常照应你一二。更何况燕公子为人正直纯澈,将来便是燕王,你去了也不会吃苦,他也能优待于你。”母后又叹了口气,“许国路远,又与前朝颇有些瓜葛。公子墨来路不明,我着实是为你担心。”
我的手被母后握在掌心,抬眼瞧去,母后眼中已有斑斑泪光。
“我知母后一片良苦,将来定会照顾好自己。”母后这样,也让我有些哽咽难过,“请母后放心。”
母后久久地握着我的手,最终,留了一颗泪于我掌心。
那颗泪痕如印,从此烙在心上,久久不去。
那些日子里,公子墨一连几日都没再进宫面见父王,但却托人交给我了一只匣子。送来的人自称是公子墨的书童,名为阿明,说是一定要当面交与我才肯离开。无法,我只得趁宫学空时溜出来。
阿明将匣子递到我面前,“公子说,这礼物本是要贺王姬及笄,但却因他之故姗姗来迟。若非眼下他忙于一些紧要的事,他定会亲自送上。还请王姬不要生气,之后他任由王姬责罚。”
听他这话,我颇为无语,“后面那半句,是你代他求情的话?”
阿明愣了片刻,才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来,“王姬聪慧,我只是想请王姬不要怪罪我家公子。”
我摇摇头,伸手接过那只精巧的匣子。匣内盛了支步摇金簪,缀以玳瑁骨角,簪头攒成金玉莲花,着孔雀衔珠,垂翡翠花叶,一眼瞧去便知是珍品。
他赠我步摇之意昭然,加上前些日子母后所言的许伯亲笔,至此,我才有几分确要嫁与公子墨的实感。
阿明仔细盯着我的表情,似是怕漏了什么一样。片刻后,他才轻声开口,“公子说,王姬定会喜欢。”
我将匣子盖好,交还于他手上。
阿明不解,“此簪可是不得王姬心意?”
我摇头,“我只想来日,你家公子能亲手挽发,替我簪步摇金花。”
阿明愣了愣,随后行礼,却没接过那只匣子,“王姬之意我定传达给公子。只是临行前公子嘱咐我,无论如何也要王姬收下才行。若我捧了回去,公子见了只怕会不高兴,还望王姬收下。王姬所盼之事,近在咫尺。”
“我知他意。”我叹了口气,眼瞧着阿明一脸为难,也不好再勉强他,便收了手,“便罢,那我就收下了。只是,话你切记要带给他。”
“王姬放心。”
- 玖 -
大婚之日定在秋时,母后说,但望于春华秋实之际,能换我姻缘美满,一生幸福平安。那年金秋确也祥瑞,一片灿灿。江山万里秋兰飘香,五谷丰登,穰穰满家。借金红之景,王都铺十里红妆,送天子最小的王姬出嫁。
往许国的旅途遥远,吉日前一月便要启程。临行前,我一身大婚翟衣,于章台殿前,拜别父王母后与兄长胞弟。母后还未受我礼就已然泪眼朦胧,父王眼神之中颇有不舍,半晌才开口道,“吾儿,一路珍重。”
我点点头,直直地跪下去,深深地叩拜行礼。
“女儿不孝,今日远嫁,望父王母后多多保重。”
礼毕,已是吉时,该登车上马之时,母后又急急拉住我,往我掌心里塞了一只香囊。她脸上有泪,“母后昨日替你求了一符保你平安,你切记随身带好,也能教我安心……往后的日子都要靠你自己,母后帮不上忙,你一定要……一定要善自珍重啊……”
母后一边流泪一边不舍地拉着我,最终还是父王拉开了她的手,“耽误了吉时就不好了,吾儿,走吧……”
我转身,再拜一礼,才低着头匆匆往车上去。
昔年母后诞下我时,父王正杀伐天下。颠沛流离之际,母后于遥远北境发动,我呱呱坠地。之后她历尽千辛万苦,才绕道燕国,与父王团聚。而我出生那夜,遥遥天节星虚日鼠中有祥瑞升腾,之后父王战事大捷,一切顺遂。虚宿多吉,本该是希望,可却又多肃杀不详。母后替我求符,亦是担心我受星宿影响,从而坏了一生平安。
一路上,泪洒王都千行。
车马辘辘,我本不是板正之人,于是刚一出王都便让女侍替我拆了高髻,换下翟衣,只作寻常装扮。但却没料到,王都之外有人已候我许久。
马车停了下来,我正不解何意时,有人掀帘而入。
正是公子墨。
“你……你不是应在许宫等我……?”慌张间,我连礼数都忘在脑后,想着此刻发髻不整,衣衫随意,一时语无伦次,“此时你怎会在王都?”
公子墨微微一笑,轻手轻脚地在我身旁坐下,然后伸手拂去裙上落下的我方吃掉的一点糕饼渣,“一月之期遥遥,我实在等不及,想见夫人一面,以解相思。”他说,“上次便说我心急,看来,夫人似乎不记得了。”
我羞得下意识把整块糕饼都塞进了嘴里,然后抬袖遮面,“公子墨与我尚未行礼,算不得夫妻,公子墨还是不要这样称呼我……”我顿了顿,觉得语气似是生硬了些,便又小声补了一句,“我知公子墨心急,可,可也不急在这一时……”
回应我的,是公子墨一声轻笑。
他伸手捉住我的手臂,然后将它缓缓放下,袍袖之后,我满嘴鼓鼓囊囊的点心颇有些狼狈。
“抱歉,方才看你见我时太过紧张,就说了些玩笑话,是我失了轻重……”他轻声开口,从一旁斟茶给我,“饮些茶慢慢吃。”
我低着头,默默接过茶盏,才慢慢将口中点心尽数咽下,“……我,我之前不是这样狼吞虎咽的……”
他笑,“嗯,我知道。”
“……公子墨如何能知道……”我小声嘟囔了一句,抬眼偷偷看他时,却发现他也正看着我,眼中笑意更甚,“……何故如此看着我……”
“我族姓许,单字墨。”他轻声开口,“旁人相隔,礼称我一声公子,将来以后,你要一直如此唤我么?”
我攥紧了帕子,垂头不敢看他,“……总不好如今便改叫良人……”
公子墨闷笑几声,“玩笑话,不比放在心上。见你总是如此,不比于信中字里行间那般自在,担心你因我而害怕。”
“我没有……”我捏着帕角开口,“只是有些紧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伸手轻轻拉了拉我手中帕子的另一角,“所以我来陪你。”
心底如鸟雀羽翅掠湖而过时那般,泛起层层涟漪,湖心处莲花正盛。
我微微张开紧攥的手,将帕子往他那边松了松,小声说了句“谢谢”。
原本从王都往许宫一程上多是寂寞无趣,但自公子墨登车一同前往之后,这一路倒是颇有意思。他往年来往王都,路上几处别致风景熟稔于心。正值秋岁,金红遍野,我常跟在他身后,一边赏景,一边尝些特色风味。一来二去这赶路的一月间,倒是比我从前那些年月都要有趣得多。而我与公子墨之间的距离,也渐渐被时光融去,我也不会再如从前见面时那般慌张。
入许国都城前一日,公子墨说时候尚早,可以在镇上多休息两日再进城。白日我欣然同意,夜半时他却轻轻叩响我的门扉,携我从驿馆偷偷离开。于秋月下,于桂树旁,他似变戏法儿一般变出一壶酒来,问我要不要尝尝。
那一夜桂花浓香,清甜酒液入喉时似也带了这些香气,落入腹中。我抬头看他时,他也正看着我,眼中隐有溶溶月色。
“月出皎兮,佼人僚兮……”公子墨轻声开口,呼吸间有淡淡酒与桂香,“舒窈纠兮,劳心悄兮……”
他声软而缱绻,尾音于此般夜色里格外引人心颤。
许是酒意冲来,推散一片清醒。我愣愣地看着他,唇上如落叶微触,轻轻落开。
一吻,心湖摇颤,泛涟生波。
- 拾 -
大婚那日,许宫上下艳丽非常。我的翟衣裙尾极长,一步步漫过许宫门前的台阶。殿前,公子墨长身而立,冕衣深朱,虽破他一向素洁雅色,却更显华贵。他唇畔含笑,眼神幽深。
主婚者是我的王叔,天子身边最受倚重的王爵诸侯。与我一样,他也是前不久才抵许宫。
于王叔领下,一声声寺人长令,我与公子墨沃盥对席,同牢而食,合卺共饮。红线两头牵着的不仅仅是各自盛酒半只的匏瓜,还有我的未来,与身侧公子墨的未来。从此,他不再是与我山水遥遥相隔的心上人,而是我一生将所倚的良人。
满心欢喜,满心期待。
公子墨许是感到了我的目光,他略略侧头,微微抬眼,冲我轻轻一笑,张了张嘴,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来。虽然他的口型并不引人注意,却也让我看得清楚。
他在说,“夫人”。
长案之下,袍袖之中,他的手勾住我的,缱绻缠绵。
公子墨并不居于许宫之内。待大婚礼仪结束,他便婉拒了许伯要我们留宿宫中之请,携我上了车马,赶回他府中。此刻我才知晓,自公子墨行冠礼之后,许伯便将都城内的一处行宫赐给他,改作他的府邸,许他广纳门客,参与政事。
车上,公子墨目有歉意,轻声开口,“我执意今夜带夫人出宫,害夫人辛苦。”
我摇摇头,因一时对称呼的转变而多了几分赧然,“我也是想随良人回家的。”
公子墨愣了愣,随后缓缓展眉舒目,“其实,是我有些迫不及待了。”
我不明白他话中何意,直到马车停在他府前,他来扶我下车,眼见府门时我方才明了。府邸门前,两棵鸦枫于红笼灯火之下多添喜色,彤彤若霞。彼时往来尺素之中,我曾提起于父王书上所见鸦枫灿灿之景,只是可惜我常年所居之王都并非鸦枫生长之地。不想公子墨竟将那时我随意一语记在心上,然后成全我的期待。
我下意识侧头去看他,只见公子墨亦笑着看我,眼中似是跃着喜灯与鸦枫之红。
“这一双鸦枫是公子特地从许国东境迁植过来的。”一旁的阿明开口说道,“费了不少功夫,不过到底还是活了。”
“谢谢你……”一时心头漾起阵阵暖意,熨烫过一天的劳累辛苦与伴着一路颠簸的不舍难过,我将父母故乡置于千里之外。夜星茫茫,他着深朱似拥火,与我爱,却我之惧。
公子墨牵起我的手,“惟愿夫人喜欢。”
跨过门槛,全府上下的小童侍从热热闹闹地围在身后,叽叽喳喳地说些道喜的吉祥话,偶也有一两只手将我们往正房处推。公子墨也不恼,甚至笑容更深,只是牵我牵得更紧。
那一夜帐下桂圆莲子被细细拂开,月影穿纱落至地面,秋风轻摇檐下小铃,红鸾旖旎里,烛泪滴滴,燃彻天明。
翌日晨起,我被敲门声惊醒,刚一动,便听身侧公子墨温声让我继续安睡。他披了衣服起身,骤凉的温度冲入帐内,我自小一醒便再也睡不着,于是支着耳朵听门外的低声细语。隐约里,几个不甚清晰的字词飘入耳中,却难达其意。
过了一会儿,公子墨才推门进屋,却并不急着回到帐内。
“可是有什么事么?”我支起身子问。
见我未睡,他微微一笑,“没什么,不过是寻常信报,”他顿了顿,“外头冷,怕你受凉。时辰还早,再多睡一会儿吧。”
我摇摇头,“既已醒了就不再睡了,待会儿还要去宫中行礼。”
公子墨上前两步,掀帐斜坐在榻上,伸臂来拥我。轻吻落于鬓边,他轻声开口,“先前与夫人通信交心时,夫人曾说向往王都之外风光美景。待过了礼期,我携夫人游览天下可好?”
我不明他为何此刻突然说这些,但确实此前因长居王都宫城而倍感拘束,也确是想有朝一日能走遍天下。倚在他怀中,感受着细密温热的亲吻,我昏昏欲睡,心如浸于蜜水之中,“好。”
公子墨微微垂首,额头贴上我的。
“今日进宫,不如我来为夫人画眉吧。”
(待续)